文史资料

一位逃出“731”部队中国劳工的自述
 

  被采访人姓名:左宪良采访时间:1995年9月1日

  性别:男年龄:79岁民族:汉族文化程度:半年私塾

  原住址:黑龙江省延寿县延寿镇现住址:辽宁省锦州市

  在731部队当劳工时间:1945年6月初

  劳动地点:火锯场、木林场工种职务:劳工

  离开时间:1945年8月13日

  [证言内容]

  1957年,哈尔滨飞机制造公司在平房地区建造家属宿舍楼,挖地基时工人们一连挖出3个五六米深、40x50米的方形大坑,惊讶地发现坑中密密麻麻堆满了一具具嶙峋白骨。这些白骨被清理出来以后,足足装满3卡车。这些白骨倒底是谁埋的、埋的是些什么人呢?这个谜很长时间无人能解。

  1995年9月1日,我来到新近成立的“侵华日军731细菌部队罪证陈列馆”。该馆研究室主任金成民同志热情地接待了我,他根据我提供的资料,让我找当年日军逼我们劳工挖的3个大坑的具体位置,我走过了几幢宿舍,根据周围原有景物的方位,终于发现在两幢楼房的下面,就是当年日军强迫我们挖大坑的地方。尽管周围环境有了很大变化,但我对往事记忆犹新,仍有旧迹可寻。这里就是1945年七八月份,“731”部队的日军用刺刀逼着我们这些劳工挖的3个大坑,日本军官当时骗我们说是为防空袭用的,现在听陈列馆的同志介绍,我才恍然大悟,坑里的白骨就是1945年8月14日左右,关东军“731”细菌部杀人灭口销毁罪证时,被活埋的中国劳工和用活人作细菌实验的“马路大”白骨之谜就这样解开了。

  我究竟是怎样进“731”部队当劳工,又是怎样逃出杀人魔窟的呢?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。

  我叫左宪良,今年79岁,祖居黑龙江省延寿县延安乡朝阳村,出身于农民家庭,因为家境贫寒,未曾读书,从10岁起随父在家种田。1931年“九一八”事变以后,日伪政府对老百姓横征暴敛,捐税多如牛毛,中国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。由于日本在中国战场和太平洋战场上接连失败,对我国东北物资的掠夺更加疯狂,他们要求得最强烈的是增送粮食。日本关东军为满足侵略战争的需要,将粮食购销由严格“统制”改为强制收购,就是所谓的“粮谷出荷”政策,通过这个政策,疯狂掠夺农民的粮食。交不足出荷粮的农户,便受到日伪当局的处罚,使广大农民饥寒交迫。与此同时,关东军又借军事需要,非但不顾东北人民的死活,反而雪上加霜,又大抓农民当劳工。被抓劳工背井离乡,无偿为日军劳动,受尽苦难,许多人做了异乡之鬼。

  1945年6月9日 (阴历4月29日),我在田间正做农活,伪区公所派人下达通知,命令我去“国境”当劳工,没有期限。在伪满时期,谁家接到这个通知,就是祸从天降,因为凡是去当劳工的很少有人活着回来。父母和全家都放声大哭,因为全家10口人(父母、两个弟弟、两个妹妹、我和妻子,还有两个孩子),我是长子,是全家的主要劳动力,我去当劳工,今后全家的生活怎么办?但是如果不去,日伪当局要抓我坐牢。无奈只好听从人家摆布。全家人一天没吃饭,哭了一宿。与我同时派当劳工的还有本屯的倪河。第二天,父母与亲友给我凑上20多元钱,全家人和乡亲们哭着将我2人送出9里多路,洒泪而别。那生离死别的悲惨情景,使我终生难忘。

  全延寿县530名劳工到县城集合后,由伪县公署动员股长苏耀官给大家训话,他提高嗓门说:“你们这批劳工是去国境干活,没有期限,你们要有心理准备。不许往回跑,跑回来就是死罪,家属还要坐牢!”劳工们听了训话后,痛哭一场,因为这意味着要和家乡亲人永别了。

  接着,伪县公署用两天时间给劳工编队。全县编1个中队,辖5个小队,每小队下设3个分队,我被编人1小队3分队。编完队,6月13日,用马车把我们送到珠河县(今尚志县)火车站,坐火车走有四五个小时左右,车到哈尔滨又往南行。到了孙家站,乘务人员便让大家拉上窗帘,乘警警告大家不许扒窗帘往外看,否则就是死罪。火车又走半小时,到了平房火车站,让大家都下火车。原来这个地方就是杀人魔窟日本关东军第“731”细菌部队。

  下车后,每个人背着行李走一个多小时,来到老五屯工棚子。工棚的顶部都是用木板钉的,还有板缝;在地面草地上铺上一层席子,就是床。关东军“731”部队是军事禁区,十分诡秘,管制很严。为了防止劳工们逃跑,在工棚周围架设了铁丝网,铁丝网外有3米宽、2米深的水壕,壕里灌满了水;工棚区只有一个南门,设固定岗哨,由中国劳工站岗;外面还有流动哨,哨兵都是荷枪实弹的日军。日军为防止劳工逃跑和及时发现行迹可疑的人,规定劳工岗哨发现异常情况要立即逐级向劳工队长报告。报到日本劳务班,就抓起来处以死刑。劳工夜间上厕所也得首先向岗哨打招呼,不然就按逃跑罪论处。为了防止中国劳工泄密,他们给劳工硬性规定了《十二不准》。这《十二不准》是:

  (一)不准经过场区(指73l部队本部)时乱看;(二)不准谈论场区事宜;(三)不准给家中和亲友写信;(四)不准在场区劳动时交头接耳;(五)不准随意出工棚区;(六)不准吸烟和带火柴;(七)不准吃饭时说话;(八)不准扔饭菜;(九)不准穿衣服睡觉;(十)不准熄灯后说话;(十一)不准随地吐痰;(十二)不准随地大小便。

  到老五屯工棚的第二天是端午节,日军命令全体劳工在工棚区东南方操场上集合,集体照像,然后把个人的照片贴在劳工的身份证上,以便出入场区时检查验证。日本人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待,在他们眼里中国人连牛马都不如。端午节是中国人传统节日,再穷的人也得改善一下生活,可是在这里吃的却是橡子面掺发霉玉米面做的窝窝头,每人只给两个,菜是白水加盐煮生菜(一种蔬菜名)汤和变了质的又黄又臭的咸菜。从此以后,每天的日常饭菜:早饭是高梁米掺黄豆干饭半碗;午饭是发霉玉米面掺橡子面窝头两个;晚饭是高粱米掺黄豆稀粥半碗。所谓的菜汤,半碗是菜汤,半碗是泥水。吃饭时有小队长和分队长监视,不许扔饭莱,甚至连菜汤中的泥土也要喝光。

  发完劳工身份证后,我们这个中队被编人“73l”部队劳务班,当天就由中、小、分队长带队进入场区o“731”部队是一个大院,周围有七八尺高的围墙,上面有高压电网,从外表看像似工厂,有个二层方楼,有发电厂和锅炉房,还有一些车间、仓库,有3个高烟囱。大门设两道岗,有日本兵端着三八步枪站岗,劳工从场区北门进院时,日本兵不让往里看,每人先出示劳工身份证,由门岗日军卫兵搜身检查和验证。在搜身和验证时,两名卫兵端着上刺刀的步枪、两名卫兵持十四年式手枪,一齐对着劳工的胸膛,这个场面非常吓人。如果搜出一根火柴,就是死罪。走出场区东门就进人工区干活。工区的四周也有铁丝网围墙,这里距工棚区有3华里。我们去场区劳动来回走路、吃饭、睡觉都必须集体行动,不允许个人单独行动,管制得非常严厉。

  第一天干活我被分配到电锯场,加工木板和木方,这里的活又脏又累。我是掌锯的,日本人对工作效率要求很高,一点休息时间也没有。开动电锯切割木料要加水,锯水和汗水都湿透全身衣服。劳工们吃的却是发霉变质的伙食,住宿的工棚又十分潮湿。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高强度地超体能劳动,10几天后,劳工们全都生了疥疮,头发开始脱落,皮肤收缩,经常感冒。不到一个月,我们河北一个姓景的工友,便因累加饿得重病而死,年仅22岁。我染上了肺结核病,经常大口吐血。即使是这样,日本人也不给医治,带病也得照常上工干活。先期来的劳工对我们说,在老五屯后面有一片劳工坟,每天都有死亡的劳工埋在那里。

  在电锯场的我们16名劳工,因完不成每天定额,被日本人调到木材场去搬运和堆放木料。在这劳动20多天的时间里,我遇到四次险事:

  有一天,我们在搬运木料时,发现在木料堆下有两只黄色野鼠(俗称大眼贼),劳工们立即围起来,将两只野鼠踩死。大家万万没有想到,这件事惹下了一场飞来横祸。管我们的日本工头关岗知道后,瞧着死鼠,对我们这些人大发雷霆,下令让我们全分队30名劳工紧急集合,站成一排。我个子高站在排头,关岗上前左右开弓,重重打我两个耳光,然后命令我照这样打下一个人。我一看下边就是工友徐海山,因为大家都是难友,我不忍心打他。这下可惹恼了关岗,他大声骂道:“巴嘎牙路!”过来重重地打了我10多个耳光,然后把我踹倒在地,一顿拳打脚踢,把我的头踢肿了,脸部鲜血直流,当时掉了两颗牙齿,耳膜也出了血,遍体鳞伤,疼得我就地翻滚,连声惨叫。见此情景,大家被迫只得互打耳光,每个人都被打的鼻青脸肿才罢休。后来关岗找来翻译对我们说:“今后再见到老鼠要捉活的,不准踩死!”大家挨完打以后,始终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对老鼠那样亲?这个谜经过多年以后,我才明白老鼠是日本关东军“731”部队培养鼠疫菌害人用的。挨了这次毒打以后,我的左耳几乎全聋,牙齿全部松动,后来逃回家以后,换上了假牙。

  还有一天,来1名日本少尉军官,分队长让我跟他去。这个日本军官把我带进场区里的一个大车间。他用手势告诉我照他那样走,两眼只准往前看,不许旁视,我点头答应。进门一看,这个空旷的车间里有好几个像油罐形状的大机器,正在轰鸣运转,震得地面不停地颤动。只见有6个日本人穿着三紧式黄色工作服,带白色手套和口罩,正在看着机器。领我的日本军官近前说些什么,看样子好像问他们要不要我?我看见那几个看机器的日本人都摆手拒绝。这时,我想起先期的劳工们曾说:“日本人单独调去的劳工,都是有去无回。”想到这里,我立刻精神紧张,浑身冒汗。幸亏领我的日本军官见大家摆手不用,才让我回来。我走出车间,汗水已经湿透了全身衣服。回到工棚后,大家都说我的命大。

  我在搬运木材时,经常看见工区专用铁路线停放的列车上,有几节车厢盖着新苫布。一天分队长李长生让我爬进去,看看这些车厢倒底装的什么。我躲开岗哨,顺着木材空隙爬行300米左右,来到车厢前苫布下边仰面一看,原来上面装的都是不带翅膀的飞机机身。我赶快又照原路爬回,把看到的情景告诉李长生。这次探险幸亏没被岗哨的日军发现,如果被他们发现,定死无疑。

  有一天夜里刮起大风,把我们工棚顶上的席子刮跑了,分队长让我们出去抢修。我首先爬上棚顶,一不小心,从棚顶上跌了下来,由于头部触地,立刻昏迷过去。工友们用凉水把我浇醒,我觉得头晕目眩,周身疼痛难忍,次日带病仍照常上工干活。

  7月17日,劳务班长工藤突然命令我们全中队500多名劳工,在场区东南300米处的空场上,开始挖大坑。工藤欺骗我们说,这是为了防空袭。我们又被迫挖坑,起早贪黑地干,每天足足干16小时。尽管这祥,一个矮个子日本工头(不知他的姓名)嫌干得慢,手拿木棒监工,连声喊叫:((J陕快地!快快地!”谁干慢一点,就用木棒劈头盖脑毒打。这样,一直干到8月8日,共挖成了3个五六米深、40x50米的方形大坑。我们万万没有想到,这3个大坑,竟是“731”细菌部队为了消灭罪证、活埋中国劳工及用做细菌实验的那些人的墓穴。在这20多天的紧张劳动中,我连累带饿,曾晕倒过两次,大口吐血,日本人连理都不理。

  8月9日,日本劳务班长工藤面色惊慌,领着翻译,令2000多名中国劳工在广场上集合,接着用日语训话。听翻译说:“老毛子(指苏联红军)从牡丹江那边慢慢地过来了,咱们把这里的建筑物都破坏了,老毛子到这一看没有建筑物就走了。老毛子走后,我们再重建!等把建筑物破坏完了,就用火车把你们送回家去。那时候,你们想要什么东西,可以随便拿!”大家听说苏联出兵打日本,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,私下里说:“这回小日本要完蛋了,咱们再也不当亡国奴了。”这时,只见每个日本官兵都像丢了魂似的,满脸愁容,但是对中国劳工却更加凶狠。当天晚上,吃完晚饭,大家累了一天,刚要休息,劳务班突然命令我们紧急集合,让全中队劳工跑步进场区装火车。原来日军准备逃跑。我们抬着沉重的长方形木箱(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),大家跑步往火车上装,日本兵还嫌干得慢,用枪逼着我们,连声吼叫:((J陕快地!快快地!”从9日晚开始,一直装到10日夜间,干了一天两夜也没休息。最后日本人的家属也都上了闷罐车。这时,所有日本人,昔日那种盛气凌人的神气不见了,都是争先恐后地要逃命。

  我们装完火车,又累又困,进工棚睡不足两小时觉,8月11日凌晨,突然来一群日本兵把工棚围住,一边吼叫,一边用枪逼着我们到场区里边去烧仓库。场区里大约有几十个大仓库,在平常日子里根本不让中国劳工靠近。现在打开仓库大门一看,里面堆放着的全是方形铁丝笼,每个笼中都有老鼠和“大眼贼”;也有的仓库里装着猴子;还有的仓库里装着牛和马。当时也不知道这些动物是干什么用的(解放后才知道这些动物都是“731”部队用做生产细菌和作细菌实验用的)。日本兵个个像凶神一样,边吼叫边用枪逼着我们往仓库里扛木料,然后再浇上汽油和酒精点火燃烧,霎时间,烈火腾空,黑烟翻滚,马嘶、牛吼、鼠叫、猿啼,乱成一团,大火共燃烧3天3夜,所有仓库,全部化为灰烬。我们在烧仓库的同时,日本人在场区里就开始炸楼,那座不让中国劳工观看的四方楼、发电场、锅炉房和各车间,全被炸毁。原来这是关东军在崩溃的前夕,销毁细菌工厂的罪证,他们手忙脚乱,惊慌失措,简直如同丧家之犬。现在平素穿协和服的如关岗等人,都穿上了军装,并发给武器,佩带战刀,见着中国人,眼睛都红了。我们这些中国劳工也预感到日本鬼子肯定要垂死挣扎,为了保守机密,他们心狠手黑,肯定要杀人灭口,于是大家产生了逃跑的念头。

  我们劳工中队的卫生长魏玉文,是个有血性的汉子,他不想坐以待毙,要率领中队劳工逃出魔窟。13日那天,他秘密下令让大家都要把自己使用的铁锹磨快,锋利程度要达到能割断人的头发,以便在逃跑时作自卫武器用,如果日本兵来追,我们就用铁锹同他们拼!那几天总是下雨,我们已经连续干了几个昼夜没休息,又乏又饿,衣服全被汗水和雨水淋湿,真是精疲力竭,经常有劳工晕倒在地,我接连吐了几次血。现在听说要逃跑,大家非常高兴,也顾不上连日疲劳,都开始磨锹。半夜里我爬进厨房,偷出一些窝头,以备路上食用。这天夜里仍在下雨,从场区里不断传来巨大的爆炸声,把工棚震得来回摇晃。14日凌晨2时左右,魏玉文下令马上开始逃跑。大家都开始行动。我们分队30多人,乘风雨交加的黑夜,冲出工棚,甩铁锹劈开铁丝网围墙,然后互相手挽手渡过水壕后,便钻进高粱地里不停步地往东北方向跑。一直跑到天亮,雨也停了,遥望“731”部队那里,仍然火光冲天,爆炸声不绝于耳。这时候,已经跑出10里左右,大家正在瓜地吃瓜,忽然发现从东北方向的大道上,匆匆忙忙走来一个日本兵,当他走到近前一看,年纪在20岁左右,身穿黄大衣,背一个钢盔、一个背包,领章是一个星,没带武器,看样子是新人伍的兵,好像是掉队的。他看见我们这些手持钢锹的中国人,也很惊讶,嘴里说什么也听不懂,只见他又行举手礼,又连连鞠躬,央求我们饶他性命。当时我们这些人如果杀他,易如反掌。但是,这些善良的中国人,看他还是个孩子,也是强征人伍的,家中也有父母盼他早日回家,大家采取了以德报怨和对日本人民友好的态度,不忍心杀他,把手一摆,让他逃命去了。我们共走了五天五夜,终于逃出了杀人魔窟。到家后,听说日本已经五条件投降了。

  我死里逃生回到家,与父母妻子抱头痛哭一场。我的体重已由走时的66公斤降到46公斤,经常吐血。在家治疗养病躺了一年,身体才逐渐恢复。

  当年我虽然在"731"部队当过劳工,并不知道那里是生产细菌的杀人魔窟。1953年我在松江省委党校学习时,重返哈尔滨平房区老五屯工棚故地,以及后来参观"731"细菌部队罪证陈列馆,才知道关东军"731"部队的真面目。若是没有抗战的胜利,我肯定被“731”部队杀害。

  这段往事虽然已经过去了50多年,但是当年的悲惨遭遇却经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。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。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侵华战争,不但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,也给日本人民造成巨大痛苦,日本军国主义是中日两国人民共同的敌人。中日两国人民有两千多年的友好交往历史,在世界历史上传为美谈,我们要珍惜这种传统友谊,坚决反对那种歪曲历史美化侵略战争的言行,愿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,永远不让历史悲剧重演!

  整理:金成民(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馆长)

  选自侵华日军细菌战资料选编第一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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