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的记忆里,20世纪60年代的哈尔滨,才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雪城。那个年代里的哈尔滨,城市不很大,建筑也不多,高层建筑寥寥无几,北风可以毫无遮拦地进入哈尔滨。漫天的大雪很快就把这座洋气十足的城市装扮成了银色的世界,银色的房子,银色的街道,银色的树,银色的栅栏,银色的雪人。至今我仍在怀念早年哈尔滨的大雪和那座早已消失了的雪中城市。那种感觉好像你丢失了初恋时的情书一样。早年的雪,隔着冰凌绽放的窗,下起来没完没了,你一出门,人就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中了。硕大无比的片片雪花,自天而洒,密密麻麻。走在大雪飘飘的城市里,你本身就是一幅画。
90年代的一个雪天里,我坐船去江北学习。松花江已经开始跑冰排了,但仍然通船。漂浮在江面上的冰排很大、很厚,大大小小,布满了整个江面。轮渡船撞开这些冰块航行着。我站在船舷那儿,看见一只乌鸦站在一块冰排上,随冰而行。虽然松花江将封未封,可游人早已绝迹了。江北那些欧式的度假村早已人去屋空。除了这艘孤零零的轮渡船之外,其它所有的船都用链子锁在了江边。……中午休息的时候,我到江堤上去看光景。江堤上的杨树、白桦树、榆树和灌木丛的叶子已经落光了,偶尔有乌鸦和鹊雀嘎嘎地叫着,在其间飞来飞去。我想起了早已绝迹了的白乌鸦。先前,白乌鸦是当地土著人敬奉的神灵。一夜之间,松花江就封上了。封了江,行人又可以在江面上走了,这样会近很多。江面上冻实之后,马车、拖拉机、十几吨重的大卡车都在上面行驶。百年之前,在冰封的江面上,还间或地能看到从遥远的中俄边驶来的雪橇队。坐在雪橇上人,腿上都盖着熊皮褥子。他们都有着野兽一般的身体。又到了制作冰灯的时候了。冰灯是黑龙江人的第二个太阳,是漫漫雪海上的指路灯塔。早年,这儿的冬夜漆黑而漫长,于是,赶马车的车老板子,便用饮水桶冻一个桶形的冰灯用以照明、看路。冰灯的出现首先是从实用开始的,然后进入美的心灵,美的创造,美的世界。原始冰灯的制作很简单。先将那种低矮的俄式水桶装满水后放到外面冻,很快,桶里水的外层、顶层和底层,被冻上一层约两指厚的冰。把这个桶型的冰砣倒出来,在冰砣的上面用匕首剜一个口,将里面未冻实的水倒出来,就成了一个冰的灯罩。在里面点上蜡烛,就可以照明了,用以庭院照明,晚上走路、过江、夜间喂马。不仅方便也很好看。早年,在边城哈尔滨的一些商家、客栈、饭馆的门前,也常用这种冰做的灯来照明、招徕客人。一盏一盏,沿街而置,参差错落,流光溢彩。到了年节,政府衙门、主要街路,各样的冰灯多了起来。全城成了冰灯的天下。
在20世纪初,侨居在哈尔滨的俄国侨民,到了1月19日主显节这一天,用冰组成巨大的十字架,在松花江冰封的江面上,举行盛大的洗礼祭。站在冰之圣坛上的神父,他的胡须上结满了冰霜,正像一位悲怆的诗人那样在凛冽的北风中演说着。这是松花江上別样的一幕。江一封,冬钓便开始了。我看到祖孙三人正在江面凿冰网鱼。他们都穿着皮袄,戴着狗皮帽子。儿子用一个特制的冰钎把冰层凿开一个窟窿,爷爷蹲在那儿,用一个笊篱舀出浮在窟窿上面的碎冰后,将网续到江里……不久,儿子开始慢慢地往外起网,透过半透明的冰层,可以看见冰层下面的网正逐渐地往这边过。网起出来了,网着一条鳊花,两条鲫鱼。条条都有一斤重。早年,只要在冰封的江面凿一个大窟窿,用棍子在水里面一搅,鱼们自己就跳上来了,然后拣到箩筐里。夜里的冰钓,收获会更大。用手电往冰窟窿里一照,冰层下的鱼们就会从四面八方游过来,渔人像捞出锅的饺子一样用撮罗子往外捞就行了。寒冬夜,冰封的江是一条风道,朔风下,江面上的温度多在零下三、四十度。哈尔滨人的热心肠,是在寒冷中孕育而成的。在这样的天气里,走进任何一家门,主人的第一句话一定是,快脫了鞋,上炕暖和暖和。江-封,冬泳也要开始了。哈尔滨冬泳的风习,当年,是受那些来自欧洲侨民的影响。封江以后,在冰封的江面上凿一个大圆窟窿,几位脱光衣服准备“冬泳”的洋人,灌几口烈酒,下到冰窟窿里去。通常下去浸五、六秒钟就上来了。上来时,浑身已冻紫了,牙齿像奔驰的马蹄一样咯咯地响个不停……哈尔滨人似乎比他们做得更加出色,有些人在整个冬季一天不落地坚持冬泳。在冻船边,在活水处,在咆哮的北风下,冬泳的人赤身裸体地跳到冰水里,蝶泳着,自由泳着。然后爬到冻船上——用狂呼乱叫表达他们的痛快与愉快。松花江是一堂哲学课,无论你在江边散步,还是临流徘徊,抚栏远眺,它都会给你某种启示,让你终生和它难舍难分。作者:市政协常委、市文联副主席